坎迪德;生命- 文/【美】贝斯·歌德 译/丁思铭 黄文蕾 图/王稚荏 编者按: 本期“世界科幻”带来遍布智能设备的未来社会的艺术与生活样貌。作者贝斯·歌德曾是斯坦福大学的档案保管员,2015年开始发表小说,喜欢写关于档案、记忆以及过去和现在之间关系的推理幻想作品,至今已有四十几篇佳作,散见于Escape Pod、Analog、Clarkesworld、Flash Fiction Online、Nature等。她的作品也曾入选里奇·霍顿的“年度最佳科幻与奇幻”系列。 “媒介即人的延伸”,多媒体艺术已经成为当今艺术展览中比较常见的种类,在这篇作品中,这项艺术越发“登峰造极”。准交响打击乐手塞娃和她的约会对象雕塑家贾勒借助情绪捕捉智能设备“坎迪德”工作与生活。普通大众情绪捕捉能力越发迟钝,以感知和创造为生的艺术家就越发珍贵。可艺术家也分“欺世盗名”与“造福社会”…… 塞娃正在蛋酒餐厅等着贾勒,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一长串各色迷你杯蛋酒顺着传送带鱼贯而出。她拿起一杯生日蛋糕味的蛋酒,取下扣在杯子上的防尘罩。蛋糕的香气在她的微环境中触发了准入请求。她点击同意,随即沉浸在砂糖、牛奶和巧克力的香气中。尽管早餐已经吃过蛋糕了(十九岁生日派对剩下的),她还是想吃。蛋糕从来不嫌多——这是她的信条之一。 塞娃在微环境中将《坎迪德》的前奏曲设置为循环播放。头几个小节里,紧凑的重音仿佛把她整个人带到半空,她情不自禁地在空中指挥起来,手臂随着音乐的起伏震颤——她并不在意别人是否正看着她。当前奏曲的主题响起,高亢的旋律冲击着全曲热烈的节奏而始终没有被后者吞没,她的心脏好像就要跳出胸膛——这才是音乐! 当曲子循环到第三遍,她制作了一段情绪捕捉—— 《::坎迪德;喜悦-》。 这段情绪捕捉还没有达到专业的水平,不算是艺术作品或者有鉴赏价值的东西,但她仍然乐在其中。它并不需要有多好。她对于社会的贡献在于创作音乐,而非情绪捕捉。音乐才是她进入大学的敲门砖。她记得妈妈曾说,这个社会永远需要音乐家,因为再先进的数字手段也没法用饱满的情感演奏音乐。她的目标是在这个拥有至少七万人口的城市成为一名交响打击乐手。 她回味着《::坎迪德; 喜悦-》。很显然,它还需要进一步打磨。这一段情绪捕捉记录了她欢快的心情,前奏曲本身自然也从不令人失望,但是蛋酒传送带的背景音也被收录了进来,而且她也忘了在捕捉情绪时想象一个视觉画面——这段情绪捕捉的视觉呈现目前还只是默认的蓝色背景。 “我直接把它丢掉算了。”她想。干脆交给删除操作员,他们会把这段情绪捕捉从她的植入体和备份存储中删除,并追击所有已经抓取到它的爬虫,而且,如果传言是真的话,他们还会把它从她的永久记忆文件中删除。但《::坎迪德; 喜悦-》记录的是这一纯粹的瞬间,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将它收藏进了新近存储中。 她从传送带上取下一杯香辣虾味的蛋酒,接着又拿了一杯标题令人不安的、名为“最佳种子”的彩色蛋酒。在过了四十分钟、喝掉了五杯蛋酒之后,塞娃开始怀疑贾勒是不是要用突然消失的方式和她分手。但当她把最后一个酒杯丢进回收桶的时候,贾勒跑进了餐厅。 “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他说道,没有解释为什么迟到,也没道歉。他梳着波浪一样的卷发,发梢被植入体设置为发光,合身的衬衫搭配着精致裁剪的破洞牛仔裤。他的每一个手指都戴着戒指,甚至两个拇指各戴了两个——真的戒指,不是数字模拟的。 塞娃突然想到她应该下载一个新的手环插件。他们第二次约会时,二人跳进卡路基公园旁边的霓虹池,那时他就已经看到她手腕上浮动的小三角了,但现在换手环已经太晚了。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这种感觉有点儿像听到《坎迪德》前奏曲的头几个小节。“你来晚了。”她沉住气说道。 他询问能否一起回他的工作室,他打算给她展示最新的雕塑作品。这一作品的雕琢已经耗费了数月,而她将会是成品的首个观众。手环上小三角的闪光顺着她的胳膊一路爬升,反映出她的肾上腺素正在迅速提升。她马上关闭了情感插件,可惜还不够快。显而易见的,她的心脏正在剧烈跳动。 在她发起账单自动付款之后,两人快步从店里走到了街上。 他们穿梭在市中心。她的微环境自动屏蔽了空气中的雾霾。整座城市就像一首杂乱的打击乐章,充斥着磕碰声、脚步声,以及人声的断奏。但她从不会屏蔽掉环境音。城市正在创作着属于它自己的音乐。 艺术作品的揭晓是特别的,甚于他们第三次约会时体验的夜空模拟器,而那已经相当浪漫了。虽然只认识了三个月,但他们也许可以创造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比如亲密关系契约,或者联合艺术企划。 他们跳入了一个运输荚,依旧十指紧扣。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环抱着她,将她带入强烈的暖意中。 贾勒的工作室挤在大学校园中的一栋大楼里,内部隔断精确到了毫米。雕塑工具沿着墙整齐地摆成一行,一把稀松的扫帚倚在角落,一个橙色的沙发靠在墙边。 房间的中央被一个隐私屏风遮住了,屏风上的分子在不断地四处移动,将里面的一切隐藏了起来。 贾勒拿起扫帚。尽管地板洁净无瑕,他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清扫着想象中的灰尘。 “好了。”他吸了一口气说,并把扫帚放回到角落里。 隐私屏风逐渐散开。 屏风后面是一座女性手臂的雕塑,石灰岩经过精细的雕琢,手掌伸开,手指微曲——他以娴熟的技巧和耐心,描绘出了一个优美的动作。 这只游离于躯体之外的手臂让她感到了些许困惑。为什么他要选择女性的身体部位来作为艺术表达的媒介?这只手臂,它弯曲的肘部,散发着令人不安的熟悉感。塞娃看向自己的手臂,弯曲着手肘。这座雕塑的原型是她的身体吗?但她怎么能确认这一点呢?这只是一只手臂,不是什么特别的肢体。 贾勒踮着脚,期待着她的反应。尽管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他对认可的需求好像是房间中一个实实在在的有形之物。 “这太棒了。”她称赞道,把关于性别、权力和艺术家的选择之类的想法搁到一边。 “这还不是全部。”他一只手放在她的后背上,带她靠近雕塑。她将手伸向这只跟自己如此相似的手臂,访问请求随即响起。她蓦地吸了一口气。 他将一段情绪捕捉嵌入了雕塑,她小心地让它接管了自己的感官。她原以为这段感受会类似《::泛型; 高兴-》,或者《::泛型; 强烈的情绪发现-》,但实际上不仅如此。他创造了关于自己的情绪捕捉,亲自打磨,并嵌入了雕塑。她体验到三次急促的呼吸、心痛与悲伤,向爱人伸去但又永远都无法触碰的手。幽灵般阴魂不散的体会被雕塑的视觉效果进一步增强。 尽管她认可贾勒的努力,但她仍能感到这段捕捉中的粗糙之处。场景的切换是摇摆的,情感共鸣在第三秒后就失去了力量。还算可以,但确实不是什么上乘之作。贾勒不是萨拉沃尼克,再说谁又能比肩后者的《::雨滴落在小鸟背上-》,还有《::小提琴家晕倒在舞台上-》呢? 塞娃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感官,情绪捕捉的余韵逐渐消退,直到周围的一切只剩下身边的贾勒和面前的雕塑。 “我之前都不知道你的专业是多媒体。”她说。 他好像对这一回应感到失望。“不是,但学校为艺术实验留出了空间。”他看向雕塑,又看向她,脸上挂着扭曲脆弱的表情,这是恼羞成怒的前兆。 她旋即赞扬起这一作品,认为实体雕塑与数字情感的融合真的很不错。一些评论家可能会说,对多媒体的依赖削弱了情绪捕捉作为一种独立艺术形式的力量,但是塞娃在这一组合中看到了潜力。在她的认知中,创造力往往来源于两样迥异事物的结合。 在收获赞美的渴望被满足后,贾勒打开了话匣子,他有太多关于情绪捕捉的话想说了。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们讨论着感官剥夺作为一种情感增强技法的优势,不厌其烦地谈论着萨拉沃尼克的作品。他们的对话滔滔不绝,无止无休。 “我也做了一样东西,”被这场热烈讨论所鼓动的塞娃说道,“并不是艺术,”她很快补充道,“只是我今天的一点感受。”她拿出《::坎迪德; 喜悦-》,思考着要不要共享访问权限。 “你也做了情绪捕捉?”不觉间,二人对话的氛围悄然变化,激动之情渐渐褪去。贾勒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她能感受到背后的意味。 “不是艺术,”她重复道,“只是好玩做的,”也许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不是什么要紧的。” “我想看看。” 她想要解释,对她来说,创作情绪捕捉就像演奏一串六十四分音符,只有在注意力高度集中或者将大脑完全放空的时候才能做到。然而,赶在勇气还没消退之前,她把《::坎迪德; 喜悦-》的访问码发给了他。 在体验情绪捕捉的时候,他的脸上充盈着喜悦的活力。她意识到这是一种弱点——这种能看到其他人情绪体验的能力,尽管这些情绪是外来的。她想知道,在看向那座雕塑的时候,她看起来怎么样,在那只幽灵般可悲的手臂面前,她的脸是否止不住地抽动? 当情绪捕捉结束后,贾勒回到了自己的感受,现在他脸上的表情是属于他自己的,她没法解读。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不是艺术,”她又强调了一遍,“这只是我的感受,音乐给我的感受。” “你不应该丢掉它。”他说,“我是说,这里面有一些有意思的东西。这不是一个糟糕的初学者作品。” 这些话就像给了她一拳,而更糟糕的是她羞愧于自己对这些话的反应。他说的是实话,这些话也是她会对自己说的。 她强迫自己笑起来,“起码音乐很棒。” “没错,这是一个很好的记录。”贾勒停下来,“你没有给其他人看过吧?” “我就是今天下午做的。没多一会儿。” “我说这个是为了不让你受伤。不要让其他人看到这个,好吗?” 突然间,她想让他看到她擅长的事物,她真正的艺术。“你应该来参加我这星期的音乐会。”她将门票发送给了他,“我会表演木琴独奏。” “这是一种复杂的艺术媒介。”他说。她听到的潜台词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艺术家。 三个星期后,她再次来到了贾勒的工作室。他们打算去舞蹈广场见朋友,这次是中途短暂停留。像往常一样,贾勒把他的创作拖延到了最后一刻,这会儿他需要在二十分钟内赶制出一张花瓶的草图。 在他忙活的时候,塞娃在工作室闲逛,她的微环境屏蔽了石灰岩的灰尘。她避开了那座仍旧让她感到不安的手臂雕塑,尽管那些蜷曲的手指真的很美。 角落里有一大块雕刻到一半的石灰石,她很难想象它将呈现出什么样子。也许是一团火焰,或者是一只公鸡。贾勒曾跟她说,雕刻是从石头上一点一点去掉本不该在那里的部分,直到真正的形象显现出来。与之相反,音乐则是用本应存在的音符来填充寂静的时空。她推敲着这一艺术中的对立——减法与加法,消除与创造,满溢与虚无。 她将手伸向这座火焰/公鸡半成品,一条访问请求向她发来。贾勒从来不给工作室里的东西加密。她猛然间意识到他正在创作另一座多媒体雕塑。她本不应该抢先看未完成的作品,但她实在是太好奇了。 这段情绪捕捉似乎是一场对艺术的冥思,一位艺术家的心路历程。一个男性角色,雕塑家,以英雄般的形象出现。塞娃强忍着笑意——很明显这个艺术家就是贾勒。一段段闪回的情绪勾勒出他的故事——艺术家的挣扎、精湛的技巧、高深的艺术。他真是这么看待自己的吗?一个崭露头角的天才? 当《坎迪德》的前奏曲响起,所有的笑意顿时从塞娃的身体中抽离。这种高涨的情绪——这是属于她的,却被别人扭曲又丢回给了自己。他私自挪用了《::坎迪德; 喜悦-》,并将其缝合进了他自己的情绪捕捉中。他偷走了它,扭曲了它,还宣称是它的作者。在《::坎迪德; 喜悦-》所包含情绪的衬托下,这位男性艺术家鞠着躬,荣光四射。 她“砰”地关掉了访问节点。 贾勒正弓着身子对着一块模板。他的植入体在实体纸上投射出图案,一个优美的花瓶正浮现出来。 “这是什么?”塞娃问。她声音里的怒意让他一跃而起。 “花瓶?”他自顾自地说着,然后看到她正在指向那个半成品雕塑。他挥手将模板隐藏起来。为了作画,他取下了所有手指上的戒指,这让他的手看起来异常脆弱。“这个还没完成呢,我还在做精修。”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她为什么在生气。 “我只是和你分享我的情绪捕捉,不是为了让你把它大卸八块嫁接进你自己的叙事里。”她甚至不知道他偷偷留了一份副本,遭到背叛的恶感在她的胸中酝酿。 “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都是我艺术的源泉。”他做出和情绪捕捉中的男性角色一样英雄般的姿态,扮演着一位受迫害的艺术家。难道他对着镜子练习过这个姿势? “你拿走了我做的东西。这不是你的艺术。”这一瞬空气仿佛凝固,她接下来说的话对他和对自己都一样意义重大,“这是我的。” 他嗤之以鼻,“那我是否也需要给石头署名权?” 认识以来,她第一次客观地审视着他——精心造型的头发,精致裁剪的破洞牛仔裤,对生活的投入,好像所有人都必须认可他是个伟大的艺术家。她不断地凿开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直到露出里面的真实。 她现在才意识到,在第一次看到《::坎迪德; 喜悦-》的时候,他其实是在生气。这并不是因为她的作品有多出色,而是因为她胆敢创造了它。她能感到贾勒或多或少地想要她弯折、收缩,就像他手中待雕琢的石块一样。 她本可以从他精心摆放的工具中抄起一件,把那个火焰/公鸡雕塑砸个粉碎,她也可以要求他销毁剽窃而来的情绪捕捉。她知道贾勒永远无法正确地使用它,而且他也永远无法做出任何类似的东西。 但她没有这么做,而是说道:“你觉得你能做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吗?” 这个极富侵略性的尖锐问题让他哆嗦了一下。这是每一个艺术家在灰暗和寂静的瞬间拷问自己,却始终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他的嘴开合着,试图打起精神、积蓄力量来回应。 塞娃让微环境屏蔽了他的身形、他的声音。忽然间,工作室里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他给出的答案,无论是什么,都被消音了。她从视野里抹去他的雕塑作品,一个又一个。 她离开了,没再说一句话。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塞娃气愤地坐在蛋酒餐厅里,让微环境屏蔽掉所有的外部噪音。她玩着一个叫“牛牛躲开”的游戏,在里面滚动着一个由牛奶液滴组成的大球,沿途捡着各种各样的道具让牛奶球变大,而碰到奶牛就算输。当不小心在第五关掉进牛坑后,她愤怒地退出了游戏。 她没有打开新的游戏,而是切换到了萨拉沃尼克的《:: 雨滴落在小鸟背上-》。 一只小鸟,蜷缩在松针下,心咚咚地跳着。雨点啪嗒地落下。在它起飞前的一瞬,一滴雨落在它的身上,轻轻地渗入它的羽毛。这起飞前的一瞬,这小小的生命,如此充满惊奇,离死亡如此之近。 练琴房安静无声。塞娃手握木琴的打槌,演奏起《坎迪德》的前奏曲。听着乐声,她制作了一段情绪捕捉,让音乐的流动和生命的律动交织在一起。木琴的声音响起,她全神贯注,每个音符都精确无误。在音乐的牵引下,她演奏着,生命的一个个瞬间注入作品之中,凝结成这段包含她的记忆、想法和感受的体验。 之后,在重新播放这段情绪捕捉的时候,她意识到贾勒并没有在这个故事中出现,他被剥离了,好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她不知道该给这个属于自己的多媒体作品——这个融合音乐的情绪捕捉——起什么名字。于是她调出数据程序来检索可行的标题,程序给出了这个: “::我们的价值只体现在我们的作品里吗?-”。 这是一个她想了很久却无法回答的问题。程序一定是注意到了她的想法。 她弃用了这个标题,而选择了她自创的: “::坎迪德; 生命-”。 她喜欢这个简洁的标题。《坎迪德》的前奏曲本身就充满着生命的低语,而更重要的是作品中也融入了她自己的生命:她的想法和感受、她的坚持、她的疑惑。 塞娃感到筋疲力尽。她将木琴盖好,将打槌收回包里。在关掉情绪捕捉之前,她用自己的名字将文件命名并保存了下来。犹豫了一阵儿,趁着勇气还没有消退,她上传了《:: 坎迪德; 生命-》,让整个世界看到她的创作。 【责任编辑:尾 巴】